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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於準備得倉促, 戒指上端鑲嵌的並非象征愛情誓言的鉆石,整體分量也不重。

可池霭通過手指肌膚的相觸感覺到它時,動作卻是不受大腦控制地向下一沈。

方知悟的告白很動人, 設計的求婚場景同樣別出心裁。

若換到影視劇中, 或是發生在別人身上,池霭一定會真心感動,並加以祝福。

然而此時此刻,被方知悟求婚的對象是她自己。

池霭反手摁住方知悟的手背, 阻止他再把四葉草戒指向前推進。

她強迫身心一同冷靜下來, 密切關註著對方面上的表情問道:“阿悟, 你能確定自己現在的感情連同這場求婚,是出於非我不可的愛意,而不是跟祁言禮爭一時的勝負高低嗎?”

祁言禮曾經假設過的致命話題,如同命中註定一般被池霭詢問出口,從前忐忑逃避的青年,卻在彼此相望的這一秒,突然產生了堅定不移的勇氣。

他回答:“我確定, 我和你求婚,是因為我真的愛你。”

池霭平穩的脈搏隨著他語氣中的執著而猛地跳動幾下, 有未知的、超出控制的不安感自她的尾椎處朝著脊骨節節攀升, 她繼續說道:“我記得你明明說過, 這輩子唯有自由最重要, 如果要受到婚姻家庭的絕對管束,寧願永遠孑然一身下去。”

方知悟突然問道:“你這會兒還能想起來‘醉死當塗’的故事嗎?”

池霭有些不明所以。

方知悟望著她的眼睛, 瞳孔中閃爍的光亮逐漸擴大, 他用向往而虔誠的語氣為她講述道:“李白乘船於當塗江上,見水面月影斑駁, 景色甚美,隨即醉入江中,撈月而亡。”

“李白願意為了心中所求的美好之物獻出生命。”

“而我也願意為之付出自由。”

他講完這個浪漫而驚悚的故事,註意力也從腦海中構建的斑駁畫面裏脫出,“自由最重要,二十六之前的方知悟的確是這麽想的,可是霭霭,我已經二十七歲了。”

“我向往被你束縛,也渴望和你擁有一個家。”

若說方知悟前面的言語,池霭尚且能夠靜心聽完,可在接觸到“家”這個字眼的剎那,她的手臂、頸項和後背陡然迸發出大片悚然的肌膚浮粒。

她定定地註視著青年,聲音更輕:“你是不是不清楚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,方知悟?”

“我厭煩你對我越來越深的占有欲,想要叫你死心,所以把日期訂在祁言禮生日當天的爵士樂門票送給了你母親,明面上說著讓她和方叔叔一起出去散散心,卻又故意在和她的聊天裏提起這是你喜歡的演出,就是為了確保票會被轉贈給你。”

“緊接著,我在回去的路上話裏話外暗示知省哥,和我吵了一架避去國外的你有多麽不懂事,好讓他成為我手中的刀,強迫你回國約我一起看爵士樂演出修覆關系。”

“最後我還利用了祁言禮,即便我清楚他多麽愛我,我依然毫不猶豫。我帶他回家,引誘他在門口吻我——不管你還是他願不願意,在我的計劃裏,必須上演捉奸這出好戲。”

池霭將全盤計劃詳細說出,她看著方知悟劇烈顫動、越來越深的眸色,心中湧起一股鮮血淋漓的暢快感,“發現我是這樣的人,你還會愛我嗎,阿悟?你還想和我共度一生嗎?”

她剖開將不擇手段的自己,將所有背後的事實呈現在方知悟眼前。

好讓他知難而退,好叫他明白自身強烈的感情,不過是依托在假象之上的浮木。

如她所料,隨著咄咄逼人的反問展開,方知悟瞳孔放大,痛苦到嘴唇微微發顫。

他松開了桎梏池霭的手,右腳猛地後撤一步,似乎要就勢離開。

而池霭只是巋然不動地站在原地,準備目送他知曉真相崩潰逃離的身影。

可下一秒。

方知悟冰涼如夜風嗚咽的聲音又貼著池霭的耳廓響起:“所以呢?”

“我當然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,所以呢?”

他重覆一遍三個字,重新在池霭面前站直身體。

冬風肆虐的夜晚,遼曠靜寂的森林,絢爛連綿的彩燈之下,他的雙眼爆發出巨大的痛苦,卻又有某種東西因著痛苦的釋出而更加熠熠生輝,直直刺痛池霭的心靈。

“我知道你大概不會愛上祁言禮,也更無可能愛上我。”

“我知道你的冷酷,你內心的堅定和清醒,我也知道每次你和我在爸媽面前假扮恩愛時,望過來的眼睛深處充斥著多少不為所動和淡漠。”

“池霭,我知道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有人能夠打動你。”

“……可是我能怎麽辦?”

鋪天蓋地的痛苦之中,方知悟的瞳孔倏忽渙散,他小幅度轉動著灰綠眼珠,如上漲的潮水將池霭徹底包裹的情緒裏,又乍現出一點淡而綿長的甜蜜。

“看到你難過我也會難過,看到你對我笑會無法克制地心跳加速,看到你靠近祁言禮會感覺透不過氣……我沒有談過正式的戀愛,不清楚男女之間的感情到底由什麽成分構成。”

“當我見到你,我的心頭會湧現出著迷、憐惜、不安、沈浸、痛苦、難舍難分……如果這都不算愛情,那麽這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情緒交織在一起,誕生而出的到底算是什麽樣的感情,霭霭,請你今天在這裏,認認真真地告訴我!”

方知悟的個性一貫是懶散的。

就算是與池霭吵架,也很少表現出這樣不顧一切的、似乎要與人同歸於盡的神態。

……到底算什麽感情?

池霭把他的質問含在口齒之中咀嚼一遍,幾瞬之後,卻拒絕給予他想要的答案,她自欺欺人地偏過面孔說道:“方知悟,你愛我,只是因為從小到大你要什麽都唾手可得。”

“難得遇到一個不順應你心意的人,碰見一樁不斷變化、始終不由你掌控的事物,你會感到新奇,想要征服,奮不顧身地一頭紮進去,然後誤以為對其產生了愛意。”

“等你真的跟我結婚,等得不到才想要的迷戀徹底褪去,你會感到乏味。”

“我喜歡穩定的生活,喜歡萬事萬物在既定的軌跡內發展,你和我從來不是一樣的人,既然愛好、性格、家庭背景和追求的東西天生相反,又怎麽能夠在一起生活?”

“婚姻又不是有情飲水飽就可以,更遑論是你單方面支撐的感情。”

她自以為合情合理的反駁和宣告,換來真心被曲解,憤怒委屈到極致的方知悟接近於吼的大聲質問:“……池霭,你到底在逃避些什麽啊!”

“你難道真的是天生感情淡漠,無法愛上別人嗎!”

“你敢說在所有的冷漠裏,你從未產生過一絲對於感情的向往嗎?!”

“我、祁言禮,還是哪個男人,你總是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把我們推開,將真心扭曲成欲/望作祟,將能夠更改的錯誤放大化,把感情萌發的一點征兆全部扼殺在起步時——”

“高高在上的、絕對理智的池霭小姐,你敢說你真的不是害怕嗎?害怕付出什麽,得到的卻是失望,又或者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樣純粹的感情!”

彼此間逐步失控的對話讓池霭莫名體會到煩躁。

她感覺自己的呼吸、自己的心跳、自己體內流淌的血液,皆在方知悟怒然的聲音中不斷被加熱,在這般鼓噪的熱意催化之下,她甚至也想開始不顧形象地和方知悟對吼。

她緩了緩氣息,沒有繼續同青年對話,捏住指節想要把無名指上的戒指褪下。

方知悟亦執拗地摁住她的雙手不肯退讓。

池霭有條不紊的人生裏,第一次嘗到了被逼入絕境的滋味。

在這種滋味的驅使下,她胸口憋著一股無處釋放的郁氣,忍不住瞪向方知悟,口不擇言地拔高音調說道:“方知悟,就算你能夠保證永遠愛我,我也給不了你任何回應。”

“人本來就是受到欲/望控制的動物,我喜歡你的臉,也喜歡你的出格和有趣,但等到你老了,說不定我會出軌,去喜歡那些更加年輕,更會討我開心的男人。”

“不要再在那裏自我感動,你難道願意背負隨時失去的忐t忑過日子嗎?”

池霭的話音未落,立在她咫尺之間的方知悟閉上了雙眼。

仿佛時間在瞬息進入了靜止狀態,他睫毛抖索的弧度,覆蓋在眼皮之下瞳孔顫動的頻率,都在池霭的視線裏一一被放大,是從未有過的緩慢清晰。

緊接著,有被彩燈照亮的、晨露般的晶瑩在他狹長的下瞼處堆積。

映襯著蒼白的膚色,他整個人仿佛一抹彎月斂入水底,即將被風吹散的脆弱灩影。

……自尊破碎,驕傲不覆。

失去了縈繞著的耀眼光環,原來自己不過是為愛情傾盡一切的凡俗中人。

方知悟在心中悲哀地想到。

“我願意。”

最後他如實說道。

“……”

“方知悟,你瘋了。”

池霭笑了起來,她彎下腰去,像是聽見世紀最可笑的趣事般捂住肚腹,笑得用盡全力。

生理淚水不斷在眼尾堆積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

她失控的笑聲驚醒了沈眠在樹梢間的飛鳥,隨即月輪中蕩過一片振翅的剪影。

笑無可笑之時,池霭緩緩直起上半身,用手背把即將墜落的眼淚揩去。

她的目光難以聚焦,口中再次重覆:“方知悟,你真的瘋了。”

“我會通知方叔叔和知省哥好好勸你,讓你從這種瘋狂的狀態裏清醒過來。以及,在你母親手術成功之前,我們不要再見面了,或許見不到我,你才能變得冷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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